灵魂的归宿
版主留言風過耳(2018-6-23 08:47): 未点评 | |
近期,我国著名翻译家、作家、画家,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高莽先生离世。高莽1926年生于哈尔滨,一生致力于将俄苏文学介绍到中国,是我国俄语翻译界的泰斗人物。2013年11月,他凭借译作阿赫玛托娃的叙事诗《安魂曲》,荣获“俄罗斯-新世纪”俄罗斯当代文学作品最佳中文翻译奖。年近九旬时又因为翻译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的《锌皮娃娃兵》一书而为公众所熟知。本文选自他的《墓碑天堂》一书,集合了他对俄罗斯84位文学艺术家墓地的拜谒追访。
尼·奥斯特洛夫斯基(1904—1936)
只要我来到莫斯科,我一定去瞻仰尼古拉·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墓。
尼·奥斯特洛夫斯基是苏联很普通的一名战士,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,但火热的革命斗争使他逐渐成熟了。在全身即将瘫痪、双目失明的情况下,以难以想象的顽强毅力创作出小说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影响了一代又一代青年人。
1947年,我在哈尔滨中苏友好协会工作时,读到苏联作家班达连柯根据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一书改编的剧本《保尔·柯察金》,它使我心灵为之震撼,生活受到鼓舞。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人生,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富有浪漫主义色彩了。我把剧本译成了汉文,很快就在兆麟书店出版。翌年,哈尔滨市教联文工团将这戏搬上舞台。连演多日,场场爆满,成为哈尔滨市解放初期文化生活中的一件值得重视的活动。建国以后,该剧又在北京等大城市演出,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由孙维世导演,金山、张瑞芳等主演,这部话剧发挥了更大的教育作用。保尔成了新中国青年学习的榜样。
1956年,奥斯特洛夫斯基夫人赖莎应邀来到我国访问。她为我国青年做过几场报告,受到听众热烈的欢迎。我为她担任过翻译。奥斯特洛夫斯基夫人女工出身,朴素、诚恳、热情,平常她像拉家常似地跟我们谈天说地,讲了很多有关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故事。她说:“中国人民革命战争时,尼古拉可关心形势的发展了。他听广播,还让我在墙上挂了一张中国地图,自己看不见,让我告诉他中国红军行进的路线……”
赖莎得知我译过剧本《保尔·柯察金》,而当时的教员孙杰参加过该剧的演出,后来成为我的妻子时,她很高兴。她说:“你把你的妻子带来让我见一见……”1957年春节前夕,我和妻子一起去看望她。她拉着我们的手戏谑地说:“记住,我是你们的媒人!”她送给我们一张照片,照片上是她和躺在病床上的奥斯特洛夫斯基。她在照片的背面写了一句话:“祝你们像尼古拉微笑那么幸福。”
1987年我又来到莫斯科。中苏两国都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。我专程到奥斯特洛夫斯基纪念馆去拜见我的“媒人”,她当时担任该馆馆长。她那深棕色的头发已经变得银白。我们又谈到了奥斯特洛夫斯基,谈到他的作品在中国翻译出版的情况,并回忆了她访问中国时留下的美好印象。那天,我为她画了一张速写像,她签名时仍然冠以“媒人”二字。
那次,我又凭吊了奥斯特洛夫斯基墓。
奥斯特洛夫斯基是1936年12月22日逝世的。25日火化后,他的骨灰盒先是嵌在新圣母公墓的墙里。1953年,苏联政府决定将他的骨灰入土安葬。奥斯特洛夫斯基生前曾表示过,他死后希望能长眠在他敬爱的作家、小说《恰帕耶夫》的作者富尔曼诺夫的墓旁。他的墓上竖立了一座墓碑,碑上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半身浮雕像。雕像作者齐加里。奥斯特洛夫斯基斜身靠着枕头,侧脸面向远方。一只手放在书稿上,另一只手搭在胸前。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表情安详深沉。这是一位不向敌人、不向疾病、不向任何困难低头的人。墓碑的下端雕有军帽与马刀,表明他少年时代英勇无畏地驰骋沙场的可歌可泣的历史。
2007年秋,我再次来到奥斯特洛夫斯基墓前,他的墓碑上增加了赖莎的名字和她的生卒年代:1906-1992。
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墓使我浮想联翩。我背诵他留在人间的名言:“人最宝贵的是生命。生命每人只有一次。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:回首往事,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,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。这样,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:我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———为人类解放的斗争!”
我早已告别了青年时代,越过了古稀之年。同龄的妻子突然双目失明,我护理她的时候,常常想到奥斯特洛夫斯基,想到他的夫人赖莎和她赠给我们的照片,还有照片上的那句话:“像尼古拉微笑那么幸福”。每每想到奥斯特洛夫斯基夫妇,这时我身上不由得会涌起一股热爱生活的暖流。
鲍·拉夫列尼约夫(1892—1959)
如果苏联小说《第四十一》不译成汉文,不改编成话剧,不绘成连环画等种种形式的作品在我国传播,小说的作者的姓名可能不会为我国读者所熟悉。《第四十一》的作者是俄罗斯作家鲍·拉夫列尼约夫,小说的译者是鲁迅先生的战友曹靖华。小说写于1926年,译作完成于1928年,那时曹靖华正在列宁格勒大学任教,而拉夫列尼约夫正是列宁格勒人。当时小说译本由莫斯科中央出版局出版,曹靖华同时将译文寄给我国未名社。
鲁迅先生曾对《第四十一》表示过浓厚的兴趣。1929年3月22日他在致李霁野的信中说:“《未名丛刊》中要印的两种短篇,我以为很好的,其中的《第四十一》,我在日译本上见过,稿子可以不必寄来,多费时光。”一个月以后,他致李霁野的信中又写道:“《第四十一》早出最好。”然后即对当时上海滩的出版现实一针见血地指出:“上海的出版界糟极了,许多人大嚷革命文学,而无一好作,大家仍大印吊膀子小说骗钱,这样下去,文艺只有堕落,所以介绍些别国的好著作,实是最要紧的事。”很明显,鲁迅把《第四十一》归入“好著作”之中。
小说描写苏联国内战争时期,红军女战士和白卫军中尉俘虏的故事。女战士玛柳特卡奉命将俘虏押往前线司令部。途中他们所乘的船遇到风浪沉没。玛柳特卡与白卫军中尉被卷上一座荒岛,渐渐产生了情感。一天,一艘白党帆船忽从远处驶来。中尉喜出望外,拟登船逃走。玛柳特卡的感情经过一番搏击,最后向中尉举枪射击,应声倒下的中尉成为被她击毙的第四十一名白卫军分子。
这是一篇政治性与艺术性很强的小说。小说在苏联发表以后,反响强烈。当时主宰苏联文坛的极左分子认为小说有问题,作者被划入“同路人”的行列。
《第四十一》在国民党统治时期,同苏联其他作品一样,出版时受到种种阻挠,可是它仍然偷偷地被翻印成单行本流传。抗战时期,在太行山区,在国民党和日寇的双重包围中,革命青年在钢板上刻印了这部小说。有一天曹老感慨万分地提及此事:“当时从包围中出来的同志,把一本油印本送了我,并且对我说:‘敌后的战士们,把枪、把书和自己的生命结成了一体,遇到生死关头,随身携带的一切都可以抛弃,唯独书和枪留在身边,或者冲出重围将它们带走,或者同归于尽。”可见这篇小说对革命战士们的鼓舞作用。
1937年,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《第四十一》时,作者拉夫列尼约夫应译者之邀为我国读者写了一篇序,他写道:“文学就是友谊树上的第一朵花蕾。”“我们的作品,生养在战争情况中,和向往新生活建设的我们青年的俄国文学,能得到中国读者的注意,这在我们自己是深以为光荣的。”
新中国成立了。1951年底曹靖华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苏联,在莫斯科招待会上两位老友相见。他们的头发都已斑白。紧紧地拥抱,滔滔不绝地交谈,未能尽兴,晚间,拉夫列尼约夫又把曹靖华拉到自己家中去倾诉二十多年的别情。
1957年,《第四十一》在新中国再版时,作者再次写了序———《致中国读者》,他说:“……长期以来我在苏联怀着热爱和激动,注视着你们在同人民敌人的严峻的斗争中所建立的丰功伟绩,我们曾以你们在战斗中所取得的胜利而感到欢欣,就像现在的你们在和平、创造性的劳动中所取得的胜利而感到欢欣是一样的……”
十月革命四十年时,拉夫列尼约夫的剧本《决裂》在我国舞台上演出,受到热烈的欢迎,曹老把剧照和海报寄给了作者。拉夫列尼约夫收到这些资料,不胜欣喜,称之为收到了“珍宝”。不过那时他已身患重病。
1958年4月25日,他给曹老寄来一封信,这是他最后一封信:“我真想到你们国家里走一趟呵,可是大概看来,这样一个残疾人喝不到中国江河的水就不知所终了。”两年之后,拉夫列尼约夫逝世。
我站在拉夫列尼约夫的墓前,仰望那褐色大理石柱墓碑上的胸像(系著名雕塑家凯尔贝利之作),那飘洒的头发,那含着微笑的消瘦的面孔。这位出身于教师家庭,参加过红军,负过伤的指挥官,与未来派诗人有过诸多交往,最后走出自己道路的小说家,他的作品在我国得到过鲁迅的赞许,他本人对中国人民充满友好感情,当我想到这些时,崇敬与感念之情油然涌上心头。